“他实在太年轻太可爱了” |
叶伟航,男,1970年2月10出生于北京,遇难时年仅19岁零4个月;生前为北京市57中高三二班学生,班长,即将毕业。 1989年6月4日凌晨,叶伟航于木樨地车站附近遭枪击,4日凌晨2时许死于海军总医院。他身上连中三弹,一为左臂贯通伤,一为右胸封闭伤,一为后脑部闭合伤;很显然,那后脑部的一颗子弹是致命的。 叶伟航的母亲尹敏在谈到他儿子遇难的情况时,无法扼制内心的悲愤。她说:“我是医生,那天晚上我正好去给一个患高烧的小孩看病。从患者家里的六层窗户可以一眼望见对面楼里我家的小房间,我看到儿子正伏在灯下专心致志地复习功课,一颗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晚9点半我回到家里,告诉伟航:听说外面开枪了,你千万不要出去。伟航回答我说:‘妈你放心,考上大学是我的最大心愿,我不会出去的。’我当时相信了孩子的话。” 那天晚上,尹敏安顿好孩子后,控制不住对戒严部队开枪杀人的愤慨,便独自去了附近的白石桥十字路口。 她回忆当时的情景:“我来到白石桥路口时,那里已聚集了很多人。人们纷纷议论有人从木樨地方向传来消息,证实戒严部队开枪打死打伤了很多老百姓。有一位大学生从前方检回来的一把子弹,我向他要了两颗,其中一颗很长,约有10cm左右;另一颗形似一个扁圆的小灯笼,后来听说叫‘炸子’。我至今仍后悔没有把这两颗子弹留下来,因为这是军队开枪杀人的铁证。” 尹敏继续回忆道:“大约在4日凌晨两点左右,我忽听有人喊‘解放军过来了!’当时人们都很惊恐,迅速往四下散开,但后来又听说这些士兵手里没有枪,大家又放大胆子上前询问。我看到大约有三、四十名士兵,年龄都很小,有人脸上还有血迹。看到有民众围上来,一个当官模样的军人向大家喊道:‘我们是从民族文化宫后面祖家街跑出来的,我们没有想到打得那么惨,我们不想再打了。’他还告诉大家,他们是丢下武器一路逃出来的。我看得出这些士兵都很慌张、无奈,于是我拉住一个士兵说:‘你们千万不要再打老百姓了。’那个士兵流着眼泪点点头。后来这股部队向香格里拉饭店方向撤退了。当时我想,这些临阵脱逃的逃兵以后的命运将会怎样呢?” 然而,这位善良的母亲怎么也想不到,也正是在她为那些逃兵担忧的时候,灾难竟然落到了她自己的头上。几乎在同一时刻,也就是在4日凌晨两点左右,她的儿子、19岁的中学生叶伟航在复外大街的木樨地中弹倒下了,倒在了戒严部队的枪口下。
尹敏说起这件事至今难以平静,她说:那天夜里我从白石桥回到家里,发现儿子已不在家里了。儿子的书桌上还摊着一本语文课本,那翻开的一页,正好是鲁迅先生的《纪念刘和珍君》。在书桌上,儿子还留下了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应该笑着面对人生,不管一切如何。” 尹敏说:当时她看到这个纸条后,直觉到事情不好,顾不上别的,转身直奔住家附近的大街,四处寻找儿子的下落。可是没有想到,在这一转眼之间,儿子竟遭遇到了与63年前的刘和珍君同样的命运。尹敏说她至今仍珍藏着儿子留下的那个小纸条,每次翻开它来,心都如刀绞似的。她说:“那个晚上我从患者家里隔楼相望的那一眼,,竟成了我们母子俩最后的诀别!” 尹敏说,根据她的一位同事回忆,叶伟航是4日凌晨0点15分左右骑车离家的,当时外面的枪声已响成一片。可以想见,作为一个热血青年,他再也无法呆在家里了,终于放下手里的功课离开了家。 在1989年的天安门民主运动中,参与者不仅有大学生,而且还有不少中学生。在随之而来的那场大屠杀中,就有好几位中学生同他们的大哥哥、大姐姐一起遇难了。他们是人大附中的蒋捷连、月坛中学的王楠、57中的叶伟航、95中的张建、铁路三中的齐文,雪花电器公司技术学校的周欣明,此外还有190中的一位姓名不祥的中学生。我想这些名字将被人们所记住。 叶伟航是一个思想深沉的孩子。作为母亲,尹敏永远不会忘记儿子生前和她的一次谈话。那是在1989年5月中旬的一天,当时天安门广场上大学生的绝食抗争正处于高潮时期,市民们纷纷走上街头声援,要求政府尽快与学生对话。此前叶伟航已多次去过天安门广场。他当时非常焦急,对政府拒绝与学生对话感到非常失望。尹敏回忆说:那天儿子拉她出去散步,儿子对她说:“妈,我觉得这些大学生太可怜了,政府太无能。我不想在国内上学了,如果你有钱的话,能不能支持我出去上学?”当时尹敏听儿子说出这样的话,心里一愣,感到他虽然还只是一个19岁的孩子,却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觉得儿子一下子长大、成熟了许多。 灾难的突然降临,母亲犹如掉进了万丈深渊。尹敏谈起她那天在海军总医院见到儿子遗体时的情景,她说:“那天亲属和同事在海军医院找到儿子后,都不让我去医院,说是要为儿子穿好衣服后再让我去。后来亲属们扶着我来到了医院的太平间,我看到那里一切都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儿子穿着一身西装安静地躺在灵床上。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抱着孩子放声痛哭。儿子实在太年轻、太可爱了,他是我的希望,我的未来啊!当我抚摸他的头部时,发现他的后脑有一个核桃大小的枪洞,这是医生抢救时没有发现的。第二天火化时,我又发现伟航的脸已完全变的乌黑了,身上还有三条约两寸多宽的淤血伤痕,可见他临死前还遭到戒严部队的毒打。实在太残忍了,为什么要下此毒手呢!” 据一位抢救过叶伟航的大夫讲,当时叶中弹后是由四位青年轮流背着他送往该医院的,当时还有一些气息,但是,他受的伤实在太重了,虽经全力抢救,最后还是没有保住性命。 叶伟航遇难的消息,很快传到他就读的学校,引起了巨大的震撼。老师和同学都十分难过,都说伟航是一位好学生。学校为伟航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但是,事后学校领导却遭到了有关部门的追查。 母亲当时无法确知儿子遇难的地点,这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她说她一直想要找到这个地点。事隔数月,她终于在一次睡梦中梦见了儿子遇难的地方。为了证实梦中所见,第二天上午她去了木樨地。她找啊找啊,果然找到了一处与她梦中情景相符的地方──木樨地车站路北往东100米一栋宿舍楼前的街心花园处。她说她确信儿子就死在这个地点。在以后的几年里,她每年都要到那里去看一看。现在这个街心公园已被拆除,变成了一座立交桥,就是想去看看也不可能了。 她说,儿子遇难后,她不忍心将他的遗骨埋葬在荒郊野外。为了慰藉孤寂的心灵,她把儿子的骨灰安置在自己家中的卧室里。她说她常常与儿子聊聊心中的苦闷和思念之情,说说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几年后,她离家去海南谋职,从儿子的骨灰中分出一掬带到海南,撒向了大海。她说,那天天气阴沉沉的,海上风浪很大,而她的心情也像大海一样难以平静,回到住所,她在一张纸片上写下了下面的话: “刻骨铭心的痛苦日子,今天为我失去的航儿祈祷!……爸妈到琼州海峡将鲜花洒向大海,让大海的波涛带去我们无尽的思念,让你在鲜花的陪伴下和着大海的涛声与我们共同度过这难忘的日子。” 剩下的骨灰,她说至今仍然安放在家里,作为父母,将陪伴儿子直至终生。她说此生此世留在她心灵的伤口是不可能愈合的,留着儿子的骨灰,心里也许会好受一点。 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了一桩往事。那是在1999年“六四”十周年前夕,我们这些受难亲属为死去的亲人举行了一个集体的追思祭奠仪式,灵堂就设在我家的大厅里。那天傍晚,当时正在老家探亲的尹敏闻讯立即赶回了北京,下了火车连自己的家门都没有进,连一口热饭都没有吃,就直奔我家里来了。当室内响起哀乐,大家为死者肃立默哀时,她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悲痛,突然对大家说:“我想哭!”随之放声恸哭起来。顿时,寂静的大厅里响起了一片抽泣。 也正是在那一年,我们向最高人民检察院递交了控告“六四”元凶李鹏的起诉书。为此她提供了证词,接受了“自由亚洲电台”的专访。她是我们这个群体中勇敢地站出来谴责和控诉“六四”大屠杀的母亲之一。她呼吁世界上有良知的人们运用法律来维护人间的正义;她要求重新调查“六四”,还“六四”以本来面目,严惩杀人凶手,以此告慰遇难亲人的在天之灵! 尹敏为我们这个母亲群体做了很多事情。她和我们一起查找、寻访了很多位“六四”死难者亲属,并给予这些难属力所能及的帮助和安慰。为了为死者讨回公道,我们难属群体从95年开始向人大常委会发出公开信,就公正解决“六四”的问题提出了我们的三项要求,尹敏是这封公开信的签名者之一。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们的每次联署活动,她义无反顾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尹敏在我们这个母亲群体中是年龄最小的一位母亲,她为人正直,心胸坦荡,勇于承担。去年“六四”十五周年的时候,我被软禁在家里,她就同张先玲女士一起承担起了前往最高检察院递交公开信的任务,从此,她也成了北京市公安当局的重点监控对象。今年元月17日,赵紫阳先生病逝,我们天安门母亲群体中遭到软禁的竟有八位之多,尹敏也是其中之一,但她毫无惧色,始终对当局的暴行坦然相对。她是我们这个群体中又一位勇敢的母亲。(丁子霖根据尹敏证词重写 200501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