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那年才十九 |
在十五年前的那场杀戮中,有不少女性死于非命。到目前为止,我所知道的其中年龄最小的一位,叫张瑾。 在我的面前,放着她的两张照片。 一张是张瑾生前照的。她身穿火红色的上衣,背靠在一辆小卧车上,那圆圆的脸,甜美的笑,洋溢着春的活力。谁见了都会喜欢。 一张是她遗体的照片。她那苍白的脸,紧闭的双眼,一头散乱的乌发,殷红的鲜血从她头部的弹孔中渗出……。谁看了也不忍再看第二眼。 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美好的事物,那是造物主的赐与;有了它们,世界才有了意义,才值得人们留恋。然而,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同时又存在着许多邪恶,它们仇视生命、仇视人类、仇视一切美好的东西,它们使世界变得可憎可怖,它们使每一片土地沾满血污。 姑娘那年才十九,正值豆蔻年华,却象折断了枝条的花朵那样突然间枯萎了。 她是张家的幼女,是父母的一颗掌上明珠。她毕业于一所职业高中,遇难前正在一家著名的培训中心接受从业前的职业培训。她天性活泼、开朗,无忧无虑。象许多同龄的少女一样,她有一位倾心的男友相伴,正沉醉于热烈的初恋,世界在她的眼里是那样温馨和富有诗意,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仇恨与邪恶。 6月3日晚上,京城的青年男女怀着满腔热血和强烈的使命感纷纷走上了街头,张瑾和她的男友也一起来到了西单附近。这时,正遇上戒严部队的疯狂扫射,男友意识到情势的危险,当即拉着她躲进民族宫旁的一条小胡同,却又遭到了戒严部队的追杀。据当时的目击者说,在一阵乱枪中,她被一颗子弹射中了头部,应声倒在了男友的身边,从弹孔冒出的鲜血溅满了旁边商店橱窗的玻璃。在那祸从天降的一刻,她的男友发疯似的冲进商店寻找棍棒要去同“大兵”们拼命,好不容易被周围人群拖住劝阻了。当她的男友与民众把她抬至附近的一个居民院子时,她已经气息奄奄,说不出话来了。她被送到附近的邮电医院,终因抢救无效,于6月4日凌晨停止了呼吸。 张瑾的父母都是老实人。父亲当了一辈子小公务员,母亲是一个缝纫女工。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这对中年夫妇的精神几近崩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睹物伤情,无法耽在家里,常常独自一人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转悠,天黑了,夜深了,街上行人消失了,她仍然流连于街头巷尾。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对我诉说,她在那些日子象丢了魂似的,心里空荡荡的,觉得没有一个着落。 张瑾的父亲不善言词,女儿离去后更是成天沉默寡言,然而内心却悲愤难平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1989年7月8日香港《文汇报》上赫然见到一条“香港中通社北京七日电”的消息,标题为“戒严之下坦然宣布误杀群众后事办妥,死者家属未称不满”。文中称,北京市政府副秘书长俞晓菘向记者透露:“北京‘六四’事件中被误伤死亡的群众,后事已作妥善安排。”俞称,“对于确实属于误伤死亡的群众之家属,……抚恤金按每个死者家庭的不同情况核发,一般在一万至两万元人民币之间。对于死者的子女,政府则抚养至十八岁,并对死者家属的生活进行了妥善安排。”俞表示,“至今为止,死者家属还没有对后事处理不满意的。”堂堂一个中共官员,居然在公开的媒体上撒了这样一个弥天大谎!老实人想事情总是那么老实,他想他的女儿当属于“误杀群众”,政府是要管的。于是他给北京市政府写信询问,但结果是石沉大海;他又写了第二封、第三封……依然杳无音讯。他失望了,也清醒了。一个用谎言欺骗民众的政府还能希望它做什么呢! 但他把那份载有谎言的报纸剪了下来。他要留作历史的见证。 那么多年过去了,但我仍然珍藏着姑娘的那两张照片。依然是那圆圆的脸,甜甜的笑,全身充满青春的朝气。我常常想,如果让她活着,她一定会幸福的,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为她(他)们而存在的。 十五年过去了,现在张瑾的父亲也已离开了人世。多少年来,张父思念他死去的女儿。他失去了欢乐,失去了对女儿的那一份爱怜,那与日俱增、无法排解的悲愤使他过早地罹患上多种疾病。数年前,他突患脑中风、胰腺炎、直肠癌等重症,几度从死神那里挣扎着活了过来。但是,即使在重病期间,他都没有放弃要给死去的女儿讨回公道的信念。就在他2004年去世之前,他在家中会见来访的记者时,还一字一句把“六四”后北京市政府要员在香港喉舌《文汇报》上散布的谎言说给来访者听,对方实在听不清楚,他就让妻子翻译。他一定要把郁积在心里的话都倒出来。这是张父生命中最后一次发出的声讨。这年的10月,他含冤离开了他的妻子,他的家人,也离开了我们这个他曾经从中感受到温暖和吸取过力量的“六四”受难者群体。(丁子霖执笔 2005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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