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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难,也要活下去 |
与难友刘秀臣的相识已有好多年了,我也曾多次去过他的家,但是,象这样面对面地促膝谈心却还是第一次。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怕触动她心灵的伤痕。这次难得的会面,我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包括她内心深藏着的爱和恨。 刘秀臣原是一位复转军人,儿子遇难那一年她才45岁,在我们这个失去儿女的母亲群体中,她是最年轻的。那时她还是新街口电影院的职工,但不久就让她退休了。为了生计,她不得不在离家不远的一家饭店里找了一份活儿,清洁洗涤、择菜帮厨什么都做,每天早出晚归,非常辛苦。但是,每年难友们相聚,不管多忙,她都会按时参加。这次深谈我才明白,她把我们一年一度的相聚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因为,在她的生活中,有着太多的冷漠,却难得有一点温暖。 还是在许多年之前,刘秀臣曾经历过一场婚变。之后,她独自抚养两个孩子,可以说尝够了人间的辛酸和艰难。她把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戴伟身上。这孩子很懂 事,也很聪明,但为了减轻家里的困难,他在新街口职业高中毕业后很快就在和平门烤鸭店找了一份工作,成了一名厨师。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市民,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妈妈,还有什么比儿子能给家里挣钱更高兴的吗?然而,母亲的这份高兴并没有持续多久,在1989年6月3日的那个黑色周末,这位妈妈的希望顷刻间化成了泡影。
那一天的傍晚,北京街头的形势已变得异常紧张,但戴伟仍坚持要回店里值班。然而,当他行走到民族饭店那里的时候,戒严部队已封锁了道路,他想过马路却怎么也过不去了,于是只得转身往回走。正在这个时候,一颗子弹无情地穿透了他的后背,他顿时倒下了……。据知情者说,当时戴伟受伤后被人们送到了邮电医院,但终因失血过多不治身亡,死亡时间是6月4日的凌晨。但是,家人找到戴伟的尸体,却已经是三天以后的事了。一个年仅20的青年人,脚下的路还刚刚开始,只因为他忠于职守,在不该出门的时间,在不该去的地方,遇到了杀红了眼的“人民子弟兵”! 戴伟遇难后,他生前所在单位要按“正常死亡”来处理,一次性发给300元抚恤金就算了结。戴伟的母亲刘秀臣不同意这个处理,她也拒绝了那笔抚恤金。她对来人说:人死不能复生,但总得有个说法;戴伟是被无辜枪杀的,怎么能说“正常死亡”?她明确地告诉来人:她要的是一个“公道”!即使给她个五万、六万的,也抵不了她儿子的一条命。 一个无权无势的老百姓,办什么事都难,处处受欺侮、受刁难,更何况还是一位“六四”死难者亲属。她说:一开始戴伟的遗体八宝山不给火化,后来好说歹说总算火化了,又怕把骨灰放在家里不安全,于是暂时放到了他奶奶家。后来又打算把戴伟骨灰安葬在他奶奶的老家,但当地人一听说是“六四”中打死的,说什么也不让埋。结果,花了很多钱才把戴伟的骨灰埋在了京郊昌平的一处公墓里。她说,她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儿子没有一个能让他安息的地方。因此,她在有生之年的一个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将来有一天能把戴伟与他一起倒下的人们安葬在一起。她说她愿意在我们群体的公开信上签名,就是想早一天实现这个愿望。 说起这些伤心的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她告诉我说:在她儿子离开她的最初日子里,她的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她常常神情恍惚,不能自持,以至于摔坏了膝盖。后来又突然下肢瘫痪,无法行走。再后来她又做了胆囊摘除手术,几乎每年都需要住院治疗。最后又因为流泪太多,两眼差点儿失去了视力。 我听着她讲述这些伤心的往事,心里明白,这完全是突如其来的超强刺激造成的。其实,据我们了解,她在儿子遇难后的一段时间里,曾一度患了精神失常的病症。这也正是我们以前不敢向她提起“六四”,尤其是不敢同她深谈的缘故。 然而,这些对她来说还并不是最残酷的。她在自己的单位里本是个先进工作者,但自从家里出了事,她就被当成了另类。就在她精神一度失常的时候,她所在单位竟派出了由六个人组成所谓“工作组”,以所谓“照顾”为名,实际上把她“看管”了起来。在她精神稍稍恢复之后,她要求上半天班,又遭到了拒绝。而且还毫无人性地对她说:“对你家的事还没有定呢!说不定还是反革命家属呢!”这对一位刚刚被屈死了儿子的母亲来说,无异于五雷轰顶,要她的命!她二话不说,抱了戴伟生前的一件羽绒服直奔西直门立交桥就要往下跳,幸好被戴伟生前的好友及时发现拉住了。这样的日子,就是不死也得被逼疯! 作为一个母亲,丧子之痛是永远无法平复的。她最怕过年,一到过年就想念戴伟,所以每当过年,她哪儿都不想去。1月5日是戴伟的生日,也是她最难熬的日子。有一年的这一天,她几乎是在失去自我意识的状态下,独自一人来到了京郊昌平埋葬她儿子的墓地。她的行动引起了当地一位放羊老汉的诧异。老汉一直盯着她,天快黑了,老汉上前劝她说:“这位大嫂,快走吧!再晚就没车了。天那么寒冷,要是冻僵了从这山上掉下去要摔死的。”这位善良的老汉一直把她送到了山下的车站。 戴伟的死不仅毁了他母亲的健康,而且株连到他妹妹的前途。妹妹生于1973年,在学校里的学习成绩一直属班里的前几名,升学考试的成绩也超出了录取线。但是,报了几次学校都退了回来。后来她就业的单位有一个出国的名额,她本来是有资格去的,但就因为她哥哥是在“六四”事件中被打死的,结果没有挑选她。 随着时间的推移,刘秀臣逐渐度过了精神危机期,开始变得坚强起来。 我们这个群体是在1995年开始形成的。那一年的5月26日,我们以公开信的形式正式向人大常委员会提出了公正解决“六四”问题的三项要求。那时,在公开信上签名的难属还只有27位,而刘秀臣就是其中之一。此后,她不管是访亲会友,还是在工作场所,只要一有机会,就向人们讲述“六四”真相,宣传难属的“三项要求”。她向周围的亲友们表示:她不会再去做过去那种傻事了,日子过得再难,也要坚持活下去;只要能为死去的儿子讨回公道,做什么她都愿意。 也许是她的一些言行引起了国家安全部门的注意,她所在西城区的国安部门多次去找她,威胁她说:“你们成立集团了!你们违法了!”还查问她与丁子霖、张先玲的联系。她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们没有团体,我们只要求讨回‘六四’公道!”后来便衣警察又换了一副面孔,装得关心似地对她说:“你们要是有什么事情或什么活动,可以给我们打电话。”气得她把留下的电话号码撕了。 ……那天她同我们的交谈,如泣如诉,令人心碎,平日里她那以泪洗面的日子也就可想而知了。这位当年最年轻的母亲,现在也已快60了。在过去的年月里,她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在以后的日子里,但愿她不再遭受到伤害! (丁子霖执笔 200404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