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政治、历史与公民身份的反思
马萧
笔者注:我们已经习惯了这样一种人生态度:在政治谎言的蒙骗下如何有效的实现自我保存,谨慎的应对来自上边的、周围的、随时可能发生的权力侵害,将这些违反人类正义的不正常现象视为一种常识和实用的人生哲学。
我们将自己当作这种虚假政治形式的一个构成,主动融入周围的情境当中,创造它、实现它,将这种虚假的构成当成不可更改的宇宙的永恒定律;或者,套用一种舒适的、先知式的、伪激进的革命论的观点,在未来若干年以后的历史中寻找自身当下所处的位置。
我认为,这两种观点,无疑都没有摆脱出这幅虚假的、夸大其辞的社会图景给我们造成的影响,使我们有意识、无意识地按照它的要求量身改造我们自己。
在目前所有的困境中,我们面临的最大困境是:如何真正的看清楚我们在当下的位置,如何统一我们经验到的外部世界与我们自身内在的关联,这比任何一种科学的、看上去更加合理的政治设计显得更为重要、更为迫切。
有位老人过世了,我听说过她的一些事迹,深受感动,很想为她写点什么。
这位老人是新华社资深的老记者,一位深受"上面"器重的老共产党员。但是,在她的晚年,却令人意外的放弃了"无神论者"的立场,转而成为一名忠实的基督徒,通常,这是党的组织纪律绝对不被允许的;不单如此,这位老人还私下里收集一些政治上反对派的言论与文章,通过邮寄的方式投递给另外的一些朋友,在一个极小的范围之内悄悄地进行思想上的交流和传播。
在我的印象中,老人只是一位与众不同的共产党员,仅仅比别人多出一些思考。当然,她绝对没有患上老年痴呆症状的嫌疑,她的言行举止,甚至比我们中间的一些人都要来得敏捷;同时,老人也并非那种无事生非、刻意试图作出一些惊世骇俗的举动吸引公众眼球的那类人物,我想像不出她之所以这样行动的任何来自心理上的借口。
仅凭这些初步的接触,我认为,这位老人一定是位有趣的、在她生活的世界里存在很多故事的人,这也是我为什么想为她写点什么的理由。
我将这一想法和她的女儿进行了沟通,希望她能提供老人的一些生平素材。女儿是我的朋友,老人长期由她照料,从她那里,或许能获取一些我希望得到的东西。谁知,我的朋友回答:"没什么东西可写。"
"没什么东西可写!"成为老人身边最重要的亲人给她一生最后的概括,老人去往天堂之后留在现实世界之中唯一可供人参考的生平素材。
(一)
很多情况下,我并不关心这个国家何以发生如此频繁的矿难事故,带有暴力倾向的官民冲突,引人注目的两岸政局以及种族隔阂的公开化,等等。
我常常认为,这些不断加剧的社会矛盾至少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一束生命的可见光,在一个极为空旷的地域范围内闪烁着零星的活跃着生命存在的某种迹象,无论如何,他们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以一种另类的行为方式出现,并且因为他们这种或许是无意之中的出现,却因此照亮了周围的一大片地域,将潜藏在地底下最深处的东西公诸于众,受世界瞩目。说到底,这是人类内在的生命张力的真实体验与外在表达。
我所关心的,随着这些事件的逐渐平息,由此引发人们心理和情绪上的某种变化和波动,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记忆中被人为地抹去,周围那一大片地域也同时被一股强大的外力赋予"正常化"的含义,被覆盖,退回到之前,好像这里从来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引起世界关注的事情,社会重新恢复到令人窒息的安宁与沉寂,一种可怕的等同于死亡的苍白基调,整个世界平静得好似一湖与外部世界没有往来、毫无生机的死水,这看上去更像是人类走向整体死亡的前奏。
人们的目光重新回到那幢他们为自己精心设造的小楼之内,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表现出和以前完全一样的超然的漠不关心,在人们内心的最深处与外部事物彻底绝缘,恢复到不超出自身利益范围之外的任何地方。
在这里,个人的存在变得如此的渺小和微不足道,生命的意义萎缩到令人难以识别的家俱摆放的位置、看上去更为养眼的衣服和繁琐的家庭屑事当中,难以为外部世界所察觉。"没什么东西可写!"成为人们走向另一个世界之后定格在此处的终极意义以及现实生活当中人们普遍的人生态度,这种社会状况普遍的被接受、被认同,被认定为生活的常识。
如此,人们开始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保持一种恶作剧式的、令人沮丧的、不负责任的,以一种搞笑的方式出现的观望态度,在自我保存的名义下对超出自身利益范围之外的念头展开无情的批判和自我审查,将人类自我认同的天然心理用近乎变态的强奸心理强行阉割在自身利益的范围之内。这种心理的最终导向,是除了房子、股票、女人、做爱之外,能够吸引人们关注的,只有更漂亮的房子、更值钱的股票、更性感的女人和更加激情肆溢的做爱方式。
除此以外,似乎没有别的东西能够激发人们更为广泛的兴趣和爱好。
这种心理结构的进一步强化,导致人们对于外部世界表现出惊人的无知和匮乏,对周围发生的事物难以形成自已独立的是非评判,对正义与邪恶的理解是如此缺乏现实的思考,这种心理从对外部世界的认知进而流向人类自身在这个世界存在的真正位置,结果是:人类对世界抱之以冷漠态度的同时也将自身从这个世界中分离出去,回到没有生命存在迹象的最初的原始状态,失去人类存在的根本。
在这里,人类与其他生物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分别,除了例行公事的出生、成年、老去、死亡,到再繁殖、再延续的机械的生理过程,没有真正的人类曾经驻足、停留过的痕迹,并且人们心安理得,从不期待这种状况有所改变,恰如这位老人身后所发生的:没什么东西可写。
(二)
诚然,这样的分析对于我们当中的一些人来说,是一种偏颇的、自大的、夸大其辞的自我臆想和恶意诽谤,他们进行了大量而又细致的阅读和调研,以此证明他们关心的目标并不仅仅停留在那些房子、股票、女人和做爱的方式;他们在豪华的会议大厅不停的开会,目的是为了研究问题、解决问题,通常会以一种罕见的、一致同意的方式取得完满的效果而结束;对突发的公共事件进行及时、富有效率的处理,假装处理结果完全符合人类的整体利益。诸如此类。在他们身上,试图表现出一种与人类的整体利益保持高度一致的形象,由此作为他们生命的意义与人类存在保持着始终同一的证据。
很多年以来,党的宣传机器是如此不遗余力的向社会广泛的传送这些信息,将这些信息作为"共产党是一个代表所有人利益的先锋队组织"的无可辩驳的证据,表明他们的利益与人类利益的完全一致,印证"共产党员是由特殊材料做成的"这个具有原创价值的政治标识。
当然,它之所以这样行为,所取得的实际成效远远大于这些,人类也因此作为他们从周围发生的一切事务中解脱出来,专注于家庭建设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安慰自已良心的借口--全力以赴支持党和政府在这一领域内发挥其全部的作用,迎合政府的全部作为,主动印证他们的自身利益与党的利益完全相吻合。
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是,这一个看似联结缜密的社会共同体,除了放弃人类与生俱来的权利与责任,切断他自身与他的存在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外部世界,从而进一步放弃人类存在于真实世界中应有的位置,并不说明其它任何问题。
一个人越是试图对周围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便越容易陷入到其周围环境所造设的图景之中,自动地融入其中,实现它,成为"周围"的构成部分,彻底失去自我,这样的现象在今天显得尤为突出,人们对于权力腐败、日益加剧的社会不公、民族大义、国家利益等各个层面,习惯了事不关已,习惯了懒于思索,习惯了与周围自始至终保持一致,习惯了衡量外在事物的角度总是放在与自身利益相关的尺度之外。当然,他的表现无疑是受当下某种不可预知的神秘力量密切关注和默许的,也因此成为周围的人们衡量自身利益的一个极为醒目的参照物,强有力的鞭策他人如此行动,在相互作用下共同烘托出一副和平的假像,这样的生活氛围自动的融入到一个更为广阔的空间,构成今天我们身处其中的巨大的表象世界,谁也无法摆脱这个表象世界获得独立存在的可能,这个表象世界的顶端,是那个全能的、封闭的、声称对自然与宇宙运行产生深刻影响的真理和权力的中心,少数几个身处密室的人负责操纵它,一切指令都源自这里,人类只需据此而行。
如此缺乏独立的判断能力,丧失人类存在的真实体验,人性内在的真实表达强行被阉割,对周围的外部世界从不存在真正的人文关怀,构成了今天整个国家和民族价值文明体系的主要基石,特别是最近二十年以来,这块基石几乎成了我们国家人人共同遵守的行为准则,被供奉为人类存在的不二真理。
总之,人们生活在一个由他们自己精心虚构的童话王国,在日常生活当中经验到的许许多多与外部世界发生的真实感应永远与自身当下的生活格格不入。在这里,除了政府所公布的,允许被公开的,已知的,其余没什么东西可写。
(三)
历史的动机深深源于人类自身的经验,它将人类与自然及宇宙的神秘有机的联结在一起,反映出将自然的不朽赋予稍纵即逝的人类作为的愿望。对于历史而言,故事便意味着一切,故事将表面上不相关的事件编织为一个有头有尾、自始至终,从而具有人类生命存在和意义的叙事组织。历史把人从自然界与宇宙的非人存在中区别开,从而拥有了某种神秘的不朽性,通过历史,人类的存在不会随着时空的变迁消逝于山川大野,导向虚无。
人类创造价值与意义的欲望催生了他们创造故事的能力,在我们每个人身上,这种能力或多或少、或强或弱的存在着,从而共同的创造出一幅历史的图景,因此,历史是由生活于其中的每一个人共同编织而成的,包括那些最为默默无闻的劳作于田间的农民、襁褓中的婴孩、隐匿在街头的无名乞丐,乃至于因为各种名份死去的人们,因而真正的历史同时也应当隐含着某种民主的成份。
然而,纵观我们的历史,对英雄歌颂以及对暴君批判的记录远远超过同时期其他任何创造故事的普通人类,这种现象令人惊叹地、普遍存在于东西方各个不同专制时期的官方汇编的各类典籍当中,从西方的柏拉图到东方的孔子,从东方的成吉思汗到法国的拿破仑,莫不如此。
历史学家喜欢从这些突出的个人身上挖掘代表整个时代意义的东西,将他们当成人类与自然及宇宙的神秘有机联结的化身,从而忽略人类存在于自然与宇宙之中的真实价值和历史属性,没有人类存在的真正位置,(那些英雄暴君的形象仅仅反映出那个时代的图腾。)借助这幅历史图景,专制的统治者们也否定了隐含在历史之中的这种民主成份。
这样得出来的历史结论自然远远不是历史的真实再现,而是由那些统治者和历史学家们根据自身需求和价值取舍共同篡改甚至构陷出来的一场文字游戏而已。
"没什么东西可写。"不仅意味着对其自身之外的周围不负责任,同时也是对自身存在的不负责任,本质是放弃人类自身在历史中的主体地位,一种放弃人类尊严的下意识屈从。
总之,统治者们在以自己的方式还原历史,这种还原也给历史遮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从而达到欺骗和消灭历史本身的目的,这种令人担忧的现象在20世纪的世界极权主义运动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到今天,仍然还在世界的一些地域展现出顽固的生命力。
1949年,中国的历史走进了一个新的时代。
人们有了不同于过去任何历史时期的全新的信仰和审美观,举国上下沉浸在社会主义取得伟大胜利的欢腾之中,他们载歌载舞,上山下乡,将称之为历史腐朽的东西彻底推倒重来,人人都在向往美好的共产主义,最有权势的独裁者为这幅宏大的社会图景大发诗兴、拨墨挥毫,公开提出"我们就是独裁"的主张。
在缺衣少食的年代,人们将独裁者的声音当作必不可少的精神食粮。在这里,人们学习和歌颂独裁者的语录,将他的话语当作自身政治思考和行动的圣谕,矢志不渝,充满革命气氛的政治标语随处可见。他们怀疑和揭发周围每一位政治上可疑的人,将黑五类们当作历史的敌人送进劳改营或者监狱,到处都有被审讯、批斗、拷打和处决的声音,人们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在创造一部全新的历史,他们斗私批修,视自己为无产阶级革命队伍中的一员,将自己当成国家的真正主人,当成创造历史的主体,到处都可能见到热情高涨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充满着个性的张扬,意气风发,勇敢无畏。
最高独裁者在接受人们礼赞的同时,以革命的名义将昔日战友们送向监狱和刑场,清洗身边一个又一个政敌,他或许还会经常出现在任何需要的公开场合,为下一次的群众运动作政治上的动员。
革命的理想主义情操充斥人类日常生活每一个细节;对独裁者顶礼膜拜到幼稚可笑的程度;无数战争英雄在悲壮中押赴刑场;独立思考的人们犹如流星一闪而过,消失在历史的天空;与苏联、东欧共产主义阵营以及西方国家微妙复杂的心理外交--这些都足以演绎成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成为历史的组成部分,没有人怀疑,那个时代不仅只产生过一个柏拉图或者成吉思汗,那里,还有许多意外发生的普通人中间的故事。
即使被证明这是走在历史错误的一边,也很难否定,这样的时代多多少少蕴含着许多故事的成份在里面,人们与独裁者一道进餐,共同书写一部错误的历史,在一个完全封闭的价值体系之内,他们共同创造着自以为是与自然以及宇宙相和谐的历史,以为正确与不朽。
勿庸置疑,这个时代或多或少也可以被定义为一部历史加以认同,不管它是多么的荒唐透顶。
(四)
这架对人类日常生活进行直接或者间接操纵的机器日益暴露出它残忍、暴力、漠视人性的本质,共产主义信仰被实践证明仅仅是只存在于人类想象中的乌托邦,革命的精神逐渐被反省和理性取代,对外部世界的盲目抵制也开始发生变化,人们试图回归到与自身存在真正和谐的轨道上来。
被欺骗、受愚弄和怀疑的情绪普遍蔓延,人们重新审视这个价值体系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不满与抵触的意见向社会和人类灵魂的纵深处延伸,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社会要求的东西远比极权主义者们当初预想的要多得多:自由、民主、平等、人权、对个人财产权的尊重和保护。等等。这一切在1989年的夏天出现总的爆发,极权主义者们发现:他们的存在受到了来自这个价值体系之外的威胁。
毫无疑问,这是人类自我认同的诉求与极权主义自我保存之间发生的一场战争,冲突之所以产生有着它深刻的复杂背景和历史必然性,随着历史不断向前,冲突必然会走向持续的公开。
为此,极权主义者们不得不采取自我保护的方式,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抑制住历史向前的步伐,用来完成它的自我保存--即主动消灭人类创造故事的能力。
这种对全局的审视导出极权主义一个全新的操纵视角,这架庞大的、日趋失灵的、复杂的机器赖以运转的主要依靠力量越来越自发地导向权力结构内部本身。政治性的群众运动消失了,麻木不仁取代了盲目的乐观主义,宣告理想时代的终结;等级森严躲在社会主义民主背后,官僚机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僵化和庞大;社会秩序在稳定的名义下变得慢条斯理,是那么的机械和保守,它存在的意义仅仅是维持昨天存在的东西,明天依然如此行动。
与此同时,人们自我认同的心理也被驱赶进那些家俱摆放的位置、看上去更为养眼的衣服和繁琐的家庭屑事当中。在这里,即便是再愚蠢的人,都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政治"不再需要热心群众的积极参与,不仅如此,它还成为任何人都不能触及的禁区,成为一种遥不可及。
说到底,这是一种极为有效的方式,人们以一种自我设限的方式压制住自身创造故事的欲望,在成全极权主义自我保存的同时,达成与人类自我保存的妥协,整个社会保持着前所未有的顺从和安静,即便是荒唐透顶的故事也不被允许出现,由此证实人类的自我保存与它保持高度同一。
如果说人类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的话,无疑的,他的存在为极权主义的自我保存献上了自己没有灵魂的躯壳。
想要知道他们的生平素材?好的,到政府所公布的、允许被公开的、已知的事件上去找吧;想要知道他们的生平素材?好的,到那些永远都不对外公布、被打上国家秘密烙印的、尘封的官方文件堆里去找吧。试图通过其他途径获得?只有一个结果:"没什么东西可写!"
历史为了适应极权主义自我保存的需要,被迫停摆。
时间,永远定格在乔治-奥威尔笔下的1984。
(五)
极权主义正在有预谋地向人类生活的腹地、对人类承担历史责任的能力发动全面地、彻底地大清洗,在这里,空洞的、苍白无力的政治谎言显得如此肆无忌惮,大行其道,以一种合法的方式公然侵入人们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使人们对于自身境况的了解敷衍了事,人们被怂恿着将这些外部灌输的东西当成他们自己的真实存在,同时又把它们当成命运的产物,认为自己无法主宰,任凭它们控制人类的正常思维,这种令人沮丧的状况被认定永远也无法改变,最终导致人类创造故事的能力和判断力的消失,人类放弃做人的真正准则,成为"非人类"。
如果说极权主义刚刚兴起的时候,这种政治谎言还能以一种"未来美好"的面貌出现,由此激发人们的创造热情,动员人们接纳它,主动去实现它,到今天,已不再具有这种深刻的意义。但正是由于它对人类的生活曾经产生了如此深入、持久的影响,依靠这种惰性和惯性的力量,它依然能起到麻痹人类思维的作用,由此凝聚起整个国家一元的权力结构不受多元化的诉求而导致分裂。
很大程度上,意识形态不再具有原创意义的政治价值,在历史惯性的作用下向前滑行,蜕变成各级官僚们彼此之间交通的心理桥梁,一种供他们内部联系时的特殊的政治语言,体现在冗长的政府报告、领导讲话、各类指示、命令之中,有时在党的宣传栏内显眼位置处也可能找到它。
它不再要求对它俯首贴耳,却迫使人们在最大限度内保存它、容忍它恣意干涉人们的日常生活,尽管今天的官方一直在高喊去意识形态化,但如果没有意识形态在各个方面发挥作用,极权主义的自我保存就无法得以真正实现。如此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总之,在意识形态的庇护下,依靠庞大的官僚体系,极权主义成功的将人类行为统统驱赶进一个非常狭窄的空间之内,这种状况反过来又证明这种意识形态和对权力操纵的正确,"好好过日子,不要试图去对超出自身利益范围之外的任何事情感兴趣。"狂热的理想主义一下缩减到最为现实的生存哲学上来,世界变得萎迷不振。
确实,它已经变得非常奏效。
无疑地,这个自我保存的目标达到了,这就是为什么今天的人们对那些超出自身利益范围之外的事情感到普遍的厌倦和冷漠,专注于自身家庭建设,并将它当作人生终极目标来追求的原因。
在这里,不再有理想主义者存在的空间,不再有激动人心的故事发生。
(六)
法国社会理论家克劳德-勒福尔认为,要理解我们当下的处境,急需的不是政治学,也不是政治社会学,我们需要的是政治哲学。它关注的对象既非政治制度本身的改变,也非个案层面的具体政治实践,而是一种对于政治的制定权,社会凭借并通过这种权力表明自身是一个统一的整体,一个通过区分真实与想像、真与假、好与坏,从而达到得以理解的社会空间整体。
只有当这样的区分能够深植于个体和社会身份得以形成的过程之中时,人们才有可能把真实的世界当作系列的社会事实和制度进行实践,比如国家、政治制度的设计等等。政治学未加以反思就假设了政治的制定工作,其实并没有正视这个问题,恰恰相反,它试图回避这个比政治制度和实践更为棘手的问题,其结果必然导致政治创制的失败或者以另外一种乌托邦形式出现的社会图景。
对于人类来说,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这十年是重要的时代分水岭,代表着极权主义运动的两极。
在此之前,乌托邦式的理想主义、革命激情、对政治的狂热追求,在每一个人身上自动生成效力。在这里,政治不单单是独裁者的份内工作,同时也涉及到日常生活中普通的人们,意识形态作为极为有效的政治动员工具,将每一个人全身心的卷入其中。
随着理想的破灭,人们对斗兽场式的政治生活不再发生兴趣,这里不仅夹带着少许那个时代失败者的清算和不满,同时也掺杂着对这个意识形态包裹下的价值体系之外的一些政治思考与行动,反对独裁主义的声音开始出现;各种游离于官方立场之外的出版物纷纷亮相;人们以独立候选人的身份参与竞选公职,试图打破这种全面控制;他们私下里讨论组建政党、创建独立报刊的可行性并据此行动。等等。
总之,人类创造故事的欲望并不希望就此止步,而是希望以一种另外的、符合内在人性的方式加以继续。不过,这种政治思考和行动的航向偏离了极权主义运转的正常轨道,最终导致冲突的不可避免。
今天,人类为了自我保存,不得不从公共的空间全面地退却,不再向外部世界展示真实的自我,在自我封闭的同时也导致人类不再具备向自我敞开的可能性,这种状况完全背离人类存在的基本品质,也必然不会持久,说到底,这是人类与自身存在的一场内部战争。
在人类自我保存的深处,隐藏着一个不对这个虚假表象世界开放的领域,永远也不会为这个表象世界所洞悉--谁又能保证在自我保存的掩体下面,人类不会回归到内在及自我认同这一永恒的哲学主题上面来?这是一种远比某种形式的宗教更为深刻的内在稳定,这种内在稳定远非要求人类与周围的家俱、衣服、植物或者其它事物保持同一种属性,它要求人成为一个人,与周围那些各不相同的却又和他相似的人一起生活,使生活得以成为真正的生活,而不是被动的融入到一个预先设置好的虚假情境,视自身的存在为达到某一特定历史目的而存在的政治工具。
在可以想像的未来,那些昨天还埋头专注于自身家庭建设的、目光呆滞的人们,突然之间卸下那副在欺骗世界的同时又欺骗自我的虚假面具,走出那幢他们精心造设的小楼,彼此之间不再在心理上设防,与他们的邻居们相互轻松的问候,依据自己的良心自由的行事,以一副完全不同的面孔面对周围的外部世界,他们自由的呼吸,毫无顾及的享受阳光、雨露、峡谷小溪这些大自然恩赐给人类的东西,像所有自由人一样踏踏实实地生活。这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但它终究有一天会到来。
那些声称主宰宇宙的人们,从来都不要低估沉睡在地表下的岩浆所蕴藏的能量,它们用自己的方式暗暗积蓄力量,在每一处细微的地下裂纹中寻找最薄弱的出口,最终,它们会以一种突如其来的方式撕开看似异常稳定的地平面,打破这个僵化的、沉闷的、毫无生机可言的表象世界。
从这个意义上讲,作为存在于自然与宇宙之间的人类,必须从这种虚假的情境中摆脱出来,回到自身存在的起点,与生活保持真正一致,还原出一个真实的内外统一的世界,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探讨国家、未来、政治制度的设计才成为一种可能。
那种主观预测极权主义何时垮台,以何种形式垮台,或者试图采用全新的政治设计以为可以解决人类当下所面临的困境的猜想,仅仅是以另外的虚假面貌出现的对人类自身不负责任的态度,远非人类内在稳定的深刻表达。我认为,这是生活在童话王国里面的人们在另一个空间尺度所臆想出来的童话素材而已。
终归到底,极权主义可以动用它的操纵机器令历史暂时的止步,然而,生活于其中的人们总是在行动的,行动的能力是人的基本属性,不会真正的被外力所消灭,它通常会以一种从不引人注目的面目出现,在不为极权主义注意到的地方悄悄进行活动,在极遥远的距离潜在的影响和改变人类当下面临的困境。
写到这里,突然之间想到,每个人其实都是与自然以及宇宙天体的运行规律紧密相联的有机整体,他们都是每一个生动故事的创作者,本质上都是一部鲜活的历史。
诚如这位老人身上所体现的,作为历史的真正主体,他们都有创造故事的动机和欲望,谁会希望,他们的人生没有故事可写?
问题出来了,下一步我们面临的任务是怎样行动。
参考书目:
《汉娜/阿伦特》 菲利普.汉森著 刘佳林译
《哈维尔文集》 哈维尔著 崔卫平译
《保守主义》 刘军宁著
《通往奴役之路》 哈耶克著
《历史的概念》 汉娜.阿伦特著
《人类的境况》 汉娜.阿伦特著
文章来源:民主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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