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门母亲网站》— 诗歌 随感 其他

顽强的自由之梦——读蔡楚《别梦成灰》

 


杨宽兴



和梦一样,艺术是对不完满人生的必要补充。即使在极端的生存状况下,艺术也如戈壁滩上的骆驼刺,顽强地显示着生命的奇迹,固然,阿多诺曾经说过:“在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也是不可能的。”但参悟了人生与艺术的阿多诺后来纠正说:“长期受苦更有权表达,就象被折磨者要叫喊,关于奥斯威辛之后不能写诗的说法可能是错误的。”

而对于“长期受苦”的人来说,有两种艺术形式是被特别青睐的,那就是音乐与诗歌。音乐只依赖于声音,诗歌则仅仅需要最节俭的文字。因此,倘若将艺术门类与植物作一比较,我们可以说,绘画、雕塑和电影是热带雨林的高大灌木,而诗歌则是戈壁滩上顽强的骆驼刺。对于生活如同戈壁滩荒芜的蔡楚来说,让生命的土壤里繁衍出诗歌的一抹绿色,丝毫都不让我们感到奇怪。

和一般诗人不同,蔡楚曾面对饥饿与恐惧的双重威胁,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人为大饥荒中,蔡楚挣扎于饿死上千万人的四川地区,恰恰是在这个时候,年轻的蔡楚开始了他延续至今的诗歌旅程,对此,我们或可做一种解释:人即使在肉体濒于灭绝的时刻,也无法否定精神的独立存在,那些精神生活特别顽强的人,不仅不会因为生存的艰辛而放弃追逐精神世界的阳光,相反,由于对现实世界的彻底绝望,他会更多地向内心的绿洲寻求生命的营养。我曾经有过相关的体验,那是在被监禁的时候,由于无法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焦虑、急噪和愤怒,对于睡眠产生了一种特别的喜好,这是因为,睡眠往往与梦联在一起,而梦是超越时空的。我几乎夜夜都会做梦,但几乎从不做噩梦,也许,作为一种由潜意识凝聚的精神活动,梦有着比理性更顽强的对于未来的希翼。

除了这种类似做梦的精神活动,我想不出蔡楚在那个年代写诗的动机:“为什么他喉咙里伸出了手来?/是这样一个可怜的乞丐,/彻夜裸露着,在街沿边,/蜷伏着,他在等待?······这双手原可以创造世界······/长夜漫漫,他在等待!”

“梦”是蔡楚诗歌中经常出现的字眼,他甚至直接以梦为题写到:“多年来总做着同样的梦,在梦里我们重又相逢。”“我仍愿痴迷地午睡,在蝉噪声中入梦。”

刘晓波说,他最喜欢的蔡楚诗歌是《我的忧伤》,而在这首诗中,他最喜欢的句子是:“把我的梦,钉在墙上,框进一个远古的向往。”钉在墙上的梦可以视为梦醒后的绝望,但在绝望之后,仍然是一个远古的向往,那不又是一个鲜活的梦吗?

在荒凉而贫瘠的土地上,人无法拒绝做梦的诱惑,对蔡楚来说,这个梦的载体就是诗歌。

和蔡楚同一个时代开始写诗的黄翔在那首经典诗歌《独唱》中也写到:“我的漂泊的歌声是梦的/游踪/我的唯一的听众/是沉寂。”稍晚一些的诗人郭路生写到:“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的四个字,又何尝不是一个美丽的梦?北岛则直接声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很显然,在那个除了梦再无温暖可言的年代,梦是诗人写诗的主要动机、动力和意象。

然而,奇怪的是,如此喜欢做梦的蔡楚(甚至为自己的诗集取名《别梦成灰》,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却几乎没有铺陈过自己的梦境,而英国诗人叶芝就毫不吝啬用词:“倘若我能得到天堂中的锦绣/织满了金色的和银色的光彩/ 那蔚蓝、黯淡、漆黑的锦绣/ 织上夜空、白昼、朦胧的光彩/我愿把这块锦绣铺在你的脚下。”相比之下,蔡楚的梦更象是无境之梦,梦到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自己暂时安放在梦的意韵之中,借以逃避冷酷的现实。没错,贫困的生活使梦也变得瘦弱,对一个几乎没有体验过财富、爱情、美味、光影的年轻人来说,梦除了是一种抽象的感受,又能有什么实质性内容呢?更何况,梦本身就是一种罪恶,因为写诗,蔡楚被检举揭发,成为“反革命组织”中的一员,他又如何能够从容不迫地将梦做下去呢?当诗歌成为罪恶,梦也就成为禁果。按照我的理解,“别梦成灰”意味着梦境之外的世界是灰色的虚无,而梦则是席不暖寝的匆忙,这样的人生,可想而知,满含着惊惧与无奈。

事实上,尽管人生从不完满,但要一个人达到在悬崖边面对老虎时仍然能够津津有味地吞食野草莓的境界是一种苛刻,人生最低限度的趣味需要生命和自由具有可预期的延续性,在蔡楚早期生活的那个年代,这显然是一种奢望,由于饥饿加上劳动强度过大,蔡楚的体重一度下降到86斤,在他离开参加劳动的农村时,“我所在的生产小队只胜下三户没有饿死人的完整人家。”杜甫云:“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而蔡楚生活的太平时代,其生存的残酷程度已无异于乱世,尽管没有外敌入侵,也没有真正的灾荒。所以,蔡楚的梦只有在中年之后才显示出一种从容和悠闲,《记梦——疑又是阿纤》已是有境之梦。

诗人总是要做梦的,也许正是怀了从容一梦的希望,蔡楚在异国他乡找到了那一枝荷花,一片枫叶,在杜鹃花城的氤氲气息中,他可以再无恐惧地用梦补充对人生的遗憾。正如他曾经参与的诗刊《野草》的名字,蔡楚似乎特别钟情于那些平常的花花草草,去美之后的蔡楚诗歌中,花草云月占了相当的比例,《别梦成灰》一书的插图,也多是些花草的照片,可见蔡楚需要的只是简单自然的形状与色彩,而人的生活本来不就应当是这样吗?匆忙的生活之余,停下脚步,悠闲地观花赏月,做一做超越自我今生的美梦,人生的有涯与无限,尽在其中矣。

遗憾的是,我们仍活在一个梦不成梦的世界中,这本薄薄的小册子,仅仅因为作者和序者的敏感身份,竟被列为2009年第一禁书,需要劳动各地出版管理部门发文清查,可见自由之梦仍是禁果,有人害怕我们做这样的梦,也正因为如此,当我读到蔡楚的诗歌,我知道这是一种比理性权衡更有韧性的力量,只要不砍掉我们的脑袋,没有人能够禁绝我们做梦的权力,书可以查禁,梦无法查禁,诗歌仍然会一代一代写下去,在错乱无奈的生存之余,我们仍会一代一代地将自由温馨之梦做下去,即便自由温馨仍然无法成为此在的生活现实。

 

——原载《民主中国》